最早听陈蓉晖的小提琴曲 《情深无边》,是在川西的盘山道上。路是悬着的,一边是刀削般的崖壁,另一边,是望不见底的深谷。雾气湿漉漉地缠着车窗,世界小得只剩眼前几米蜿蜒的灰白路面。

就在这时,陈蓉晖的琴声响了。那声音,不像在音乐厅里那般端庄华美,却像一股温润的泉,从石缝里渗出来。它没有驱散浓雾,反而与雾气融在一起,让这前路的茫茫,少了几分凶险,多了几分仙境似的渺茫。琴弦上流淌的,是缠绕不尽的情思,正对着山间这剪不断、理还乱的云岚。我忽然觉得,我不是在开车,而是这琴声载着我,滑翔在无边的寂静里。那一刻,险峻与孤独都退远了,心里满是一种被安抚后的宁静。
这曲子,初听时,便觉得不像是一串音符,倒像是一阵若有若无的叹息,被揉碎了,撒在弦上。起先的几声,是极轻的,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似的,从遥远的地方,如丝如缕地漾过来。那声音是沉沉的,带着些许的哑,像秋日傍晚将熄未熄的炉火,温暖里透着一股子说不清的寥落。它不急着向你倾诉,只是在你周遭的空气里,慢慢地、耐心地织着一张看不见的网。你便在这网里,不知不觉地沉了下去。
琴弓往复,旋律便蜿蜒着流淌开来。它引着我,不是走向什么喧闹的市集,也不是攀上什么险峻的峰峦,而是走入一片似曾相识的、幽深的记忆之林。林子里光影斑驳,我看见旧日书页里夹着的那枚枫叶,脉络还清晰,颜色却已憔悴;我听见多年前离别的站台上,那一声被汽笛拖得长长的“珍重”;我触到童年老屋的木门上,那被岁月磨得光滑温润的纹理。这曲子,它不替你记得什么,它只是一把奇妙的钥匙,轻轻地,便开启了你自己心底那一扇扇尘封的门。门里的悲喜,都蒙着一层柔光,痛也不再尖锐,乐也不再恣肆,统统化作了这弦上的一抹震颤,悠悠的,挥之不去。
后来,在青岛的海边,我故意将这曲子带去。夜色如墨,只听见潮水一次又一次扑上沙滩,那声音厚重而单调,像大地沉缓的呼吸。我坐在礁石上,再次按下播放键,奇妙的变化发生了。提琴的婉转,遇上了海的磅礴,竟像一丝极细的银线,绣在了一匹无边的黑绒上。潮声是低音部,是背景,是这天地间固有的、雄浑的脉搏;而琴声,则成了这脉搏之上最纤细、最敏感的那一缕神经。它不再诉说山间的缠绵,而是变成了对辽阔的应答。每一个颤音,都像是一颗欲坠的星子,在浪尖上轻轻一点,又跃起。那已不是听曲,倒像是看一个灵魂,在无垠的虚空里,自在而忘形地起舞。
我常想,这“情深无边”四字,真是再妥帖也没有了。世间的情,若真有了具体的名目,如爱恋,如思慕,如哀恸,便似乎有了边界,可以被言说,被界定。可陈蓉晖的琴声里,那份情愫却是氤氲的,弥漫的,它不告诉你是什么,只让你自己去感觉。它仿佛是月夜下的一片浩渺的平湖,你立在岸边,望得见那粼粼的波光,感得到那湿润的雾气,却永远也探不到那湖心的最深之处。这“无边”,不是壮阔,而是一种深沉的怅惘。你知道那里有东西,丰饶而深厚,你却只能遥遥地感受,无法攫取,无法拥有。
最极致的一次,是在羌塘草原。独自驾车,窗外是名副其实的“无边”。天地间空旷得让人心慌,绿色的草甸子一直铺到世界的尽头,与蓝天连成一线。风声是那里唯一的主宰。当《情深无边》的旋律响起时,我产生了一种奇异的错觉:不是音响在发声,而是这草原本身,在借着这琴弦歌唱。那宽广的旋律,正是这片土地辽阔的呼吸;那深情的高音,正是掠过草尖的、最温柔的那一阵风。我仿佛消失在这天地与琴声的合奏里,成了一个小小的、幸福的音符。那一刻,我才真正觉出这提琴曲名字的妥帖——情深无边,原来情的极致,便是与这无边的自然化而为一,忘却了小我的悲欢。
高潮处,那琴音终于有了几分激越,像是一股压抑了许久的热流,终于冲破了冰层。但它终究是克制着的,不曾泛滥,不曾决堤。那声音打着旋,向上攀升,仿佛要追问苍穹,问那聚散的因由,问那光阴的道理。然而,苍穹默然,没有答案。于是那声音又渐渐地弱了下来,回到了那低回的、絮语般的调子里。这一番起伏,恰如人的一生,总有过片刻的燃烧与呐喊,但更多的,是这燃烧后的余温,与呐喊过后的静默。
曲终时,那最后一个音符,悠悠地,像一颗露珠从叶尖坠落,融进了无边的泥土里。余音却不肯散去,在空气里袅袅地盘桓,仿佛还有说不完的话,诉不尽的情。我怔怔地听着,周遭的静默比先前更浓了,也更满了。
于是,我又不由自主地,伸出手去,将那开头的旋律,重新播放一遍。这琴声,仿佛是认得路的。当它从车载音响里流泻出来,竟能那般熨帖地,将窗外的风景一一浸透,染上一层只属于我自己的颜色。
自然,听得最多的,还是在无数个深夜里。熄了灯,世界睡去了,我才敢把这珍藏的宝贝取出。琴声在黑暗中变得格外清晰,每一个揉弦的细节,每一次运弓的力度,都分毫毕现。白日里被理智紧紧包裹的万千心绪,此刻都被这声音丝丝地勾了出来,飘散在空气里。没有风景可以附丽,这琴声便直接与我的灵魂对话。那些说不清的惆怅,那些道不明的怀念,那些无端的欢喜与悲伤,都在这旋律里找到了形状。它不言语,却说尽了一切。
山川、大地、海洋、草原、夜空,都成了这琴声的注脚。而我,不过是机缘巧合下,一个被这无边情深灌满了的、沉默的容器罢了。(2025年11月1日于泉城)(来源:百花洲知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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