立夏刚过，青岛的夜便灿烂辉煌了。

岛城的夏夜，是从海上升起的。

先是几颗星星浮出水面，接着是灯塔的光，一明一灭地眨着眼。海风裹着咸腥气，掠过栈桥的铁栏杆，将游人的笑语吹散在暮色里。这时候，八大关的万国建筑便一盏一盏亮起来，那些德国人留下的尖顶红瓦，在灯光里显得愈发突兀了。

暮色漫过小鱼山时，整座城池悄然褪去白昼的棱角。栈桥如一柄青铜剑斜插海中，浪花在礁石上摔成碎银，碎成无数跃动的星子。远处的小青岛灯塔眨动睫毛，光柱扫过八大关的楼群，那些巴洛克檐角便披上薄纱，恍若十九世纪未寄出的情书。

坐在汇泉角的礁石上，看对岸的灯火。先是零星的几点，继而连成一片，终于泛滥成不可收拾的光的河流。青岛人管这叫“看亮儿”，实在是极恰当的。亮儿从西镇一直漫到崂山脚下，中间偶尔被某座黑黝黝的山头截断，不多时却又从山那边溢出来，愈发光彩了。

岛城的夏夜是光与海的交响诗。当暮色将天穹染成墨蓝，这座海滨之城的霓虹便如星河倾泻，与波光粼粼的黄海谱写出流动的光影长卷。

栈桥的回澜阁最先亮起鎏金轮廓，飞檐翘角倒映在黑绸般的海面上，随浪纹碎成万点金箔。游人的惊叹声与快门声此起彼伏，海风裹挟着咸鲜气息掠过发梢，将远处奥帆中心灯塔的螺旋光柱吹散成雾状光晕。浮山湾的摩天楼群此刻化作光的竖琴，玻璃幕墙流淌着渐变极光，与倒影中摇曳的光柱在浪尖共舞。

最摄人心魄的当数五四广场灯光秀。23栋建筑化作500米宽的光影画布，鲸群在楼宇间游弋时鳞片折射出蓝绿幽光，浪花冲上虚拟礁石炸开钻石星尘。当“五月的风”雕塑突然迸发赤红光芒，整片海湾仿佛被点燃，游轮拉响汽笛的刹那，海水将霓虹揉碎又重组，恍若打翻的星河在脚下流淌。

八大关的德式老建筑则在夜色中显露出另一重灵魂。暖黄射灯勾勒出花岗岩的沧桑肌理，紫藤花架下流动着淡紫色光雾，某个转角忽见哥特式尖顶在浪声中刺破霓虹，历史与当下在此刻的海风里悄然相融。

穿行于木栈道，忽明忽暗的霓虹在浪尖跳跃，海雾裹着烧烤香气漫过霓虹招牌。当月光穿透云层与霓虹共舞于粼粼海面，青岛的夜便成了流动的琉璃盏，盛满世间所有璀璨的光。

老城区的石板路吸饱了月光，泛起青灰的幽光。啤酒屋的霓虹灯在德式山墙间流淌，铜质酿酒器在橱窗里蒸腾着麦芽香。穿花布衫的老妪蹲在墙根剥蛤蜊，塑料桶里的海水随她手腕轻晃，在暮色里漾开一片碎银。拐角处突然响起手风琴声，拉琴人鬓角沾着海盐，曲调却裹着伏特加的热烈。

一位老人在栈桥尽头吹着萨克斯风，柔和但带有伤感的声音混在海风里，竟像是某种海洋生物的低鸣。游人往他面前的铁盒投硬币，叮当一响，他便微微颔首，手指却不停。后来铁盒换成了二维码，琴声依旧，只是再听不见那叮当的响声了。

海边的夜市此刻正热闹。烤鱿鱼的焦香混着啤酒沫的苦涩，在人群里钻来钻去。有个赤膊汉子站在铁板前，汗珠顺着脖颈流下，滴在滋滋作响的鱿鱼上，立刻化作一缕白烟。他的吆喝声与旁边卖珍珠项链的老妇的胶东口音纠缠在一起，竟生出几分奇异的和谐。

“哈啤酒，吃蛤蜊！”这六个字大约是青岛夏夜最真实的写照。塑料桌椅从室内一直排到马路边，光着膀子的食客们碰杯的声响，能盖过远处海浪的呜咽。啤酒杯外壁凝结的水珠滚落，在桌面上积成小小的湖泊，倒映着他们通红的脸庞。

子夜时分，登州路啤酒街的泡沫正在狂欢。扎啤杯相碰时，琥珀色的液体在杯沿堆起雪浪，夜风卷着烤鱿鱼的焦香，把笑声酿成微醺的潮声。大学生们倚着自行车谈天，球鞋碾过面包石路的声响，惊醒了趴在墙头打盹的三花猫。某个瞬间所有喧嚣突然凝滞——信号山的探照灯扫过基督教堂穹顶，哥特式尖塔在光柱中化作一柄刺破夜幕的银剑。

十二点的钟声从基督教堂飘出来时，海滨的木栈道上还有三三两两的散步者。潮水已经涨得很高了，浪花偶尔会跃过围栏，打湿恋人们的衣角。他们却浑不在意，只顾着在手机屏幕上划来划去，将彼此的脸照得蓝幽幽的。

凌晨三点，最后一拨醉酒的青年趿拉着人字拖离去后，海水开始慢慢回收那些光亮。先是近处的霓虹一盏接一盏熄灭，接着是远处高楼的轮廓渐渐模糊。唯有海上的航标灯还固执地亮着，像被浪涛冲散的星子，零落地浮在漆黑的水面上。

天快亮时，清洁工扫走了昨夜狂欢的痕迹。啤酒瓶、竹签、塑料袋，统统消失不见。只有海风记得，这里曾有过怎样喧嚣的夜。

我站在观象山巅俯瞰，整座岛城像被晚潮托起的珍珠。五四广场的“五月的风”在夜色里舒展藤蔓，奥帆中心的白帆寂静如鸥。忽然有渔船马达声破开夜幕，桅灯在太平角的海面摇晃，恍惚间与百年前德占时期的航标灯重叠。当晨曦咬住海平面时，所有灯火渐次熄灭，这座被夜色腌渍过的城池，正慢慢渗出咸涩而清冽的晨光。

露水沾湿的面包石路上，昨夜的啤酒泡沫已化作青石纹路。我攥紧衣角残留的咸腥，看朝阳将栈桥的倒影绣在波纹之上——那分明是时光用金线穿起的，万千未眠人的梦。

而新一天的亮儿，又从海上升起了。（陈光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