编者按:“金海辉”号货轮于6月21日凌晨离开天津港,承载10.5万吨黑黝黝的煤炭南行至广东珠海,航程近1158海里。此前,央广网记者随轮远行,与海员们经历7天的“奇幻漂流”,揭秘海员真实生活,体味他们的“酸甜苦辣”,也感受新时代下中国140万船员的新风貌。
6月24日,风和日丽,船行驶至长江口附近,遇到暗流。
第一次明显感受到了船的颠簸,还和同行的记者开玩笑说,就像躺在婴儿床上,摇摇晃晃。无论白天黑夜,轰隆隆的轮机声永远追着耳朵响,完全没有想象中乘风破浪、驭水前行的豪迈。从卧室的舷窗望去,船头在茫茫大海中上下起伏。
阳光蛮横地洒满海面,越往南,天气越闷热潮湿。
随着甲板温度的升高,“金海辉”轮负二层的机舱内温度也在飙升,最高可达50度。上方悬挂的测倾仪指针,也随着船体起伏呈规律性左右摇摆。
其实,如今国内外电影里涉及船舶的内容,大多展示的是甲板系的海员,但这只是船上一部分。而负责整个船的动力、电力设备的操作和维护,是另一个群体,也就是机舱系的轮机长、大管轮、二管轮、三管轮、机工长、机工。
船舶的行驶、舱内的做饭造水、后甲班的昼夜工作……所有的动力源,都在这里。
机舱内与外面温度差值近20度
“要24小时待命的,陆地工厂设备坏了,大不了不生产嘛,但船上货船内机械设备一旦遇到突发情况,必须及时抢修,否则后果不敢想象。”说这话的是机舱部的“头儿”林东福,福州人,但船上没人喊他轮机长,而是称呼“老轨”,这是香港那边传过来的叫法,同时也带着敬意。
记者从甲板通过垂直扶梯往下进入船体,一股热浪袭来,里面好比一口蒸锅。看到的都是“横七竖八”的钢结构骨架,像一个小型的工厂。一门之隔,完全是两重天,真想赶紧逃离。
如同踩“梅花桩”一般,在舱内,记者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。硬着头皮继续沿着仅有一人宽的楼梯下行,在船底舱尾部,穿着白色工作服、戴着耳塞的林东福正在复查污水井设备,“昨天泵浦突然没了真空,吸不上水了。”发动机轰隆隆的噪音透过甲板,他与记者面对面几乎在扯着嗓子说话。最近,他的听力又下降了。
“老轨”正在巡查舱内设备
发电机空气增压器转发出的刺耳高音、柴油机持续不断轰鸣的低音、加上各种设备启动运转的高低音,让很多人对进机舱望而却步。“你看这个造水机,把海水煮一下,把煮出来的蒸汽凝结成水,然后这个水再抽出来,变成蒸馏水,可以保证船上生活和工作用水不限时不限量地使用。”
今年49岁的他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大一些,长期在高压状态下工作,“老轨”养成了一个“习惯”:夜里不需要作业、回到房间休息时,从不敢睡死过去,睡梦恍惚中一旦听到机舱发出异常的声响,条件反射似地整个人都会跳起来,坐直了身子,赶紧提上鞋就往机舱跑。
昨天早上7点,船舱内警报响了很久,几位轮机员搞不定,必须“老将”出马。
“我在房间听得很清楚,声音不太对。”“老轨”立马紧张起来,带着轮机部12人,大管轮、二管轮、三管轮,还有机工和电机员,协同工作,边排查、边摸索解决方案,奋战了几个小时,才将进口阀、出口阀换掉。“厨房那边电闸停了,今天就没办法煮饭;这么闷的天儿,舱内如果空调坏了……”事无巨细,“老轨”说,像这样的10万吨级散货轮,有时一不留神,都有可能造成几亿元的损失。
而要捱过这样的日子,不仅“老轨”,其他轮机员也是一样。
整日待在机舱里,几乎见不到太阳。一头钻进船舱后,即便是潮湿的工作服黏在身上,他们也照样要弯着腰、竖起耳朵从不同的声音中分辨机器的状况。从最底层的机舱底部,到船最高处的烟囱,整个机舱上下好几层要巡查,在这样的环境下,他们走一圈至少需要2个小时。“没啥,正好免费桑拿,还是套餐,每天都能体验。”机舱部绝大多数是80后、90后,话语间带着轻松豁达,他们早就习惯了这些,反倒是记者这个“外人”,在密不透风的船舱半个多小时,衣服湿了一大半,油烟味刺鼻,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窒息感,胃也开始翻滚,“老轨”只能陪我暂回到集控室缓一缓。
集控室不大,被各种柜子电脑和操作台占去了大半,在操作台上方的监视器上,能观测到全船机器处所重要机器的运行参数和运行状况。
“您昨晚没睡好,不去休息一会?”聊天之余,见“老轨”眼里略带血丝。
他淡然一笑:“没事儿,习惯了。现在都有些神经质了,经常睡梦里也觉得有任务来了。”就连公休回家休息时,水杯放到茶几上,“老轨”都会习惯性地扶一把。在海上,他已经干了20年。当年计划经济时代,“老轨”报考海事专业也曾怀着无限憧憬:环游世界、劈波斩浪,而那时船员的工资也颇具吸引力。“一个船员的收入可以养活一家子人。”他深有体会。
可如今海员的风光早已不在,但林东福仍乐此不疲。曾在俄罗斯遭遇冰山“九死一生”、年轻时上船前故意少带现金,就怕自己出了意外……从未向家人讲起这些,如今再回想,他早已云淡风轻。
“现在,很多年轻人可不愿出海咯。”他叹了口气,半开玩笑地和记者说。
船不摇不晃,进港在即,傅华伟喜欢钓钓鱼休整一下
但也有人愿意干下去。
“四轨”傅华伟和乐天派的“老轨”最像。
如果不从事海运相关行业,很多人不知道有“四轨”这么个职务。海上专业,分为海船驾驶和轮机工程两类。四轨的官称是“三管轮”,在船上的级别类似于甲板部的三副。
海水反复拍打着行驶中的货船船身。夜色降临,甲板上像是房间里关上了一盏灯,漆黑一片。记者溜进舱内房间,去找刚下班的傅华伟聊天。他主要负责船上的生活淡水等处理系统。毕业于福建船政交通职业学院的他,如今工作4年。
刚在船上让政委帮忙理过发,精神了不少,个子不高,爱刷抖音,喜欢看搞笑段子,与老船员相比,27岁的傅华伟反应更快一些,但却有些“佛系”。“回到房间,灯一关就是黑天,灯开了就意味着天亮了。不过也好,刚好躲掉家人无休止的‘催婚’。”
他对寂寞这件事看得很淡,“珍惜当下就好,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。”傅华伟倒觉得,船上有太多时间学习,可以把业务练扎实。在他的书桌前,贴满了各种新型设备的复杂数据。“船上工作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,有时修理东西差几毫米都不行,你负责的船舱设备涉及的新知识必须得跟上。”
但尴尬的是,2014年下了船,傅华伟连滴滴打车都不知为何物。这些年,他不少航海专业的同学进了船厂、汽修工厂,改了行,他却选择坚持下来。
“自己选择的路,至少跪着要先走完一段。”他也很欣慰,这几年跑船攒了不少钱,为常年以种植香菇为生的爸妈买了辆车。他觉得,虽然海员的黄金年代过去了,妄自菲薄却也大可不必。
“海上的生活,有它本身固有的特殊性,有苦有乐有得有失,别的行业也是一样。”
如果不出意外,再过几年,他将升为二管轮,继续他的航海梦。“我最愿意跑去驾驶台,那里站得高,看得远,让人心胸开阔。”傅华伟咧着嘴干笑,告诉记者,这次下了船要去深圳把女朋友再追回来,但也不是很有把握。“没办法,海员最愧对的就是家属。”每一次他向记者讲起家里的事儿,末了,都是以一声感叹收尾。
话音刚落,他又赶忙追问记者:“有认识合适的女生吗?给我们船上的兄弟介绍介绍。”
文/央广网记者 王晶
摄/央广网记者 郑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