衣食住行,衣排第一。衣的进步,离不开纺织。纺织,就是一经一纬进行交织,人类依靠这种简单的方式,得到了温暖和美化。所以,经纬看似简单,实则贡献巨大。而且深入剖析,你将发现,经纬更是一种简洁而深刻的思维方式。

  “无名氏”的成就在齐地发扬光大

  远古的纺织,没有可靠记载,于是很多发明创造归功于“无名氏”。

  我国目前公布的7000多处新石器遗址,均有纺轮出土。其中,河姆渡遗址除纺轮之外,还出土了距今6000年之久的简易纺织机械部件(图1)。在江苏草鞋山,发现了3块距今约6000年的罗纹葛布;在西安半坡遗址,距今约6000年的陶器上残存有麻织物痕迹;在浙江钱山漾遗址,发现距今4700年的绢片残片(图2)……

  除了考古发现,早期文字也涉及这一领域。商代甲骨文中已经出现了蚕、桑、丝、帛等文字,在金文上也有麻、葛等文字。其中,甲骨卜辞上出现的“蚕示三牢”,现代学者认为“示”是祭祀,“三牢”指牛、猪、羊三牲,即“用猪、牛、羊三牲祭祀蚕神”,可见商代对蚕的高度重视。

  到了周朝,中华文明进入一个高速发展时期,各地纺织业都在蓬勃发展,其中以齐国的纺织产业表现最为突出。

  周王朝建立以后,姜子牙被封到齐地营丘,即今天山东省淄博市东北的临淄区。史料记载,当时的齐国有大面积的盐碱地,人烟稀少,经济落后,还经常遭到外来侵扰,可以说是一片民不聊生的土地。那么,姜子牙会怎样治理呢?

  首先,在文化和制度上确定了大方向,“因其俗,简其礼”(《史记·齐太公世家》)。因其俗,就是在文化上顺应当地的风俗文化和民众心理;简其礼,就是在制度上简化做事过程中的繁文缛节。

  第二,调整产业结构,“通商工之业,便鱼盐之利”(《史记·齐太公世家》)。从那时开始,齐国便定位为工商业为主的国家。而在“商工之业”中,纺织业是重点,丝绸是主要方向之一。

  第三,推出人才政策,“举贤而上功”(《淮南子·齐俗训》),具体到纺织领域,“劝其女功,极技巧”(《史记·货殖列传》)。于是,齐国的纺织产业就这样被激活了。

  这些政策的推出,相当于在华夏大地上建成了第一个大型纺织产业园区。其效果是齐国面貌焕然一新,“冠带衣履天下”(《史记·货殖列传》),开始引领华夏服装潮流,产品行销天下。渐渐地,齐国的纺织产业由原来的自我满足转变为“出口创汇”,成为当时最富足的大国。

  400多年后,到了齐桓公和管仲的时代。此时齐国的国土面积已经远远大过姜子牙时代,农业比重明显加大,但重视纺织是传统,发展纺织有优势,所以管仲制定了很多新政策进行推动。

  比如,奖励蚕桑能手,免除兵役,并派人把他们的经验记录收藏于官府,以备查用和推广;建立“基金”,在养蚕季节到来之前贷款给百姓,促进蚕茧生产;对民女纺织成品数量进行统计,以掌握市场供应情况;开放关口,把齐国变成“自由贸易区”,扩大丝绸等产品的销售。

  经过姜子牙和管仲的努力,齐国的丝绸产业模式得以确立,一直到汉朝仍然发达。汉朝在齐地设有三服官,也就是三处负责服装生产的国家机构,近似于今天的国营企业,每家都有数千织工。

  可以说,汉代的文景之治和丝绸之路,相当于一次模式升级,把姜子牙赚其他诸侯的钱,升级为中国赚外国的钱;唐朝进一步开放,西安成为东西南北各国的贸易中心,相当于管仲的“自由贸易区”模式在地理上的放大。

  2600年前的面料战争

  一旦一种物资成为生活必需品,这种物质就有了战略价值。

  2600多年前的一天,齐桓公找到宰相管仲,提出了一个重大问题。他说,鲁国和梁国是齐国发展的潜在威胁,我想将其削弱,请问有什么办法?当时齐国是称霸的国家,但它对内主张抚恤百姓,对外主张和平,所以不能轻易发动战争。可两个对头在身边虎视眈眈,任其行事也不可取。

  怎么办?管仲做了三件事:

  第一件,他给齐桓公做了一套新衣裳。面料用的是鲁国出产的绨。按照《说文》的解释,绨,厚缯也。这种面料在织法上用丝做经线,用其他材料做纬线,相当于现代的混纺,成品略厚一些,价格略低一些。这套新衣一穿上朝,立刻赢得了满朝文武的齐声喝彩;接着,全国各级官员都换上绨服,百姓也随之追赶这股风潮。齐国人口多,且是在短时间内爆发的需求,所以绨就成了紧俏品,市场价格飙升。

  第二件,管仲召集商人们开了一个动员会。主要意图是请商人们到鲁国进口绨,还给了鼓励政策,每进口一千疋(匹)绨,奖励三百斤黄金,一万疋就是三千斤黄金。商人们在巨大利益的诱惑下,纷纷涌入原产地鲁国。一段时间后,派到鲁国的情报人员传回消息,说鲁国大批农民进城织绨,城市人口剧增,多到把路都走得尘土飞扬,十步内互相看不清楚。

  第三件,13个月之后,管仲又给齐桓公做了一套衣裳。这次用的面料不是绨,而是齐国自己出产的帛,是上等丝绸。于是,在国君的带动下,举国上下换帛服。绨也立即由紧俏货变成滞销品,价格一落千丈。鲁国的绨开始大量积压,现金流断裂。更惨的是,鲁国13个月没有种粮食,而粮食又不会种下去马上长出来,鲁国闹起了粮荒。最后,鲁国百姓纷纷投奔齐国。闹到这种地步,鲁梁也只能主动归顺齐国了。

  这场发生于2600多年前的面料战争,功过是非暂且不论,这里需要分析的是,管仲用面料收拾鲁梁的自信从何而来?

  当然,情报必须准确,货币必须充足,但还有一条更为重要,那就是必须根据齐国产业优势做文章。如果没有产业优势,老百姓喜欢上穿绨之后,再想引导回来消费本国产品就难了。管仲当时选中的绨是混纺,之后很容易用齐国所产的高级丝绸,再把时尚扭转过来,不怕鲁绨在齐国的一时流行演变为国民的长久依赖。

  诸葛亮的蜀锦生意

  面料对管仲而言,已经不仅是民用必需品和对外贸易品,还是战略物资,既能富己国,又能弱敌国。在他身后又有一位智者,把丝绸变成战略物资,把蜀国的纺织推上了新台阶。这个人就是自比管仲的诸葛亮。

  三国时期,战火频仍,蜀国的军费从哪里来?诸葛亮说,“今民贫国虚,决敌之资唯仰锦耳”(《太平御览》引《诸葛亮集》),军费要靠织锦来解决。然而,“织素为文曰绮,织彩为文曰锦”(宋戴侗《六书故》),锦是彩色花纹,工艺远比其他丝织品复杂,想织就能织出来吗?这一点我们不用替诸葛亮担心。

  首先,他是山东人,老家本是丝绸大省,所以比较熟悉纺织产业。他年轻时在南阳活动,离当时的织锦中心襄邑很近,以诸葛亮的聪明敏锐不可能视而不见。

  第二,蜀地具备很好的纺织基础。大诗人李白在《蜀道难》中有两句诗,“蚕丛及鱼凫,开国何茫然”。蚕丛是传说中的蜀王,还是一位养蚕专家。从四川三星堆出土的青铜大立人像的衣料纹理看,远古蜀国的确存在着相对发达的蚕桑技术。

  第三,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后,为削弱地方势力,令六国豪强移居蜀地,他们当中很多是纺织业的行家能人,进一步加强了蜀地的纺织力量。到了汉代,“女工之业,覆衣天下”(《后汉书·公孙述传》),纺织产业之发达,足以解决天下百姓的穿衣问题。

  第四,有趣的是,刚刚织出的锦用流过成都的江水一洗,立即纹理分明、鲜丽动人,用其他江水就没这个效果。所以,这条江就被称为“锦江”。

  因此,诸葛亮在成都设立锦官,用政策推动织锦业的发展,也是因地制宜。成都很快超越襄邑,成为织锦的新中心,蜀锦一跃成为华夏大地上最大的丝绸“品牌”。

  一个有趣现象出现了:当时魏吴两国都要跟蜀国打仗,但打仗归打仗,织锦还得买蜀国的。蜀国能让敌国乖乖地给自己送钱,当然是因为其强大的产业优势,正如当年管仲也是因为有产业优势才敢发动面料战争一样。

  从那时起,蜀锦称雄千年且辉煌至今,其技术还影响了多地。后来与蜀锦并称“四大名锦”的宋锦、云锦和壮锦,都与蜀锦有一定的历史渊源,所以有人称蜀锦为“天下母锦”。

  从纺织到为学、管理、治国

  与纺织有关的成语,有一个叫“经天纬地”,可以说是这类成语中最大气的一个。很多人以经天纬地的大才关心纺织,他们的贡献都已载入史册。一横一纵的构造方式虽然简单,但意义非凡,一方面温暖和美化人类,另一方面也启迪思想观念、创造文化成果。

  古人把地位至高的著作称为“经”,比如《易经》《道德经》《诗经》,以及儒家定义的“十三经”,等等。为什么这样叫?因为在纺织中首先要确定经线,经线是筋骨。祖先们认为,这些著作是中华文化的筋骨,把它们读通就相当于筋骨长正了长全了。

  有经就该有纬,为什么现在很少有人说到“纬书”呢?事实上,早期也有纬学,是用来补充和解释经学的,就像纬线是布匹的血肉一样。但从汉朝开始,纬学演变成谶纬之学,神秘气息日渐浓重,继而被王莽等野心家利用,形象严重受损以致衰败,所以形成了传统文化强烈偏重经学的局面。

  纺织是最早的手工业,相比农业,工业对管理的要求更高,所以是管理思想最早的来源,今天用的很多管理词汇,还保留着纺织的痕迹。比如,“机制”“机理”,其中的机,繁体就是纺机的象形(機)。

  再如,管理学中常用的“经营”“组织”“纪律”“细节”“训练”“绩效”等词语,其实都与纺织有关。绩,原本就是纺织之意,纺织的成果就是成绩或者绩效。现在,不论一个人是否从事纺织,他的工作效果都可以说是成绩或者绩效。

  这些原生的管理概念,还逐渐扩展到其他领域的管理活动当中。在《列女传》中有一篇《鲁季敬姜》,母亲敬姜借用织机(图3)谈论治国之道,从中也能感受到古人在纺织活动中得到的启迪。以这段文字作为结尾,供有兴趣的读者深入品读:

  文伯相鲁。敬姜谓之曰:“吾语汝,治国之要,尽在经矣。夫幅者,所以正曲枉也,不可不强,故幅可以为将。画者,所以均不均、服不服也,故画可以为正。物者,所以治芜与莫也,故物可以为都大夫。持交而不失,出入不绝者,捆也。捆可以为大行人也。推而往,引而来者,综也。综可以为关内之师。主多少之数者,均也。均可以为内史。服重任,行远道,正直而固者,轴也。轴可以为相。舒而无穷者,摘也。摘可以为三公。”文伯再拜受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