郎峰蔚 　博客＞＞    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网络中心记者     参加过珠峰复测报道，曾担任商务部、交通部、公安部等五大部委的日常采访工作，撰有十五万字专著《缺氧日记》。

    一直无法忘记，今生也恐难相忘，那一双忧郁的眼睛。她将深深地沉入我的脑海，漂浮在我每一个合目而无眠的夜晚，犹如灰暗的黎明前，光芒渐渐敛去的晨星，留不住，但永在。那是一位女医生的美丽的眼睛，确切地说，是一双羽化了的忧郁的眼神，来自破碎了的中国四川省汶川县映秀镇的医院，那一片遥远而揪心的废墟。

    我遇见她的时候，她是一尊雕像，凝固在映秀小学的断壁残垣前。

    那是一幕交织着嘶喊、翻动、搬运、尘土、瓦砾、晃动、晕眩、哭泣、英勇等等似乎不相干又紧紧聚合在一起的一堆词汇的救援情景，那是一场充满希冀、充满焦急、充满无奈但绝对无法停歇的与死神的徒手搏击。突如其来的强烈地震把整个映秀镇拉倒在地，所有的建筑物都被恐怖地扭曲肢解，映秀小学的所有校舍，犹如上百万摔碎了的瓦盆儿，厚厚地堆积在深山峡谷的一片空地。山摇地动的那一刻，一张张稚气的小脸坐满了教室，听课，读书，打瞌睡，肯定还有调皮的小动作。

    此刻紧张的施救行动，是针对三年级的教室。黑黢黢的废墟下，断续飘出小孩子微弱的哭喊。救人先救孩子。救援队员们拼了命地挖着、掘着、刨着、呼喊着。

    一位年龄在三十上下的女医生，默默地站立在一边，手中紧紧攥着一把止血带，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的废墟。

    “我负责包扎、止血。”女医生的回答一字一句，净如寒冰。

    现在的我已经记大不清，采访时，她回答这第一句话的时候，是不是在看着我，但我却清晰地记得，说完这句话，她的眼帘缓缓下垂的过程，一层漆黑浓密的睫毛象放下支架的窗扇，重重的合上了。嘈杂的环境和窒息的氛围中，我不得不惊诧于她的平静甚至安详。好奇又关切地轻声问，“您家里的，孩子，好吗？”

    沉默。这种沉默不是一种回答。无言的僵持，令我陡然有些害怕。似乎过了很久，旁边的另一位医生才抬起手，指了指紧挨着三年级教室废墟旁边的另一堆废墟说，“在那儿，就埋在那里面，她家的孩子，今年五岁”。沉默中的女医生，本已僵硬的面容瞬间抽搐，泪雨滂沱，泣如悲鸿。那一刻，我惊呆了，冲动地喊，“那，那一边什么时候救呢？”

    那位医生垂下手臂，一边继续收拾医疗器具，一边摇了摇头，摇得很重，几乎是用叹出来的气告诉我，又象是自言自语，“那一边的废墟，是学前班的教室，里面根本没有声音，你说这么多的孩子，他怎么就没一点儿声呢！救援队现在只好放弃，因为三年级教室一直有孩子在呼救。”女医生依旧低垂着眼帘，热泪扑簌，这一刻却突然哽咽地说，“学前班里都是五到七岁的孩子，生命力太脆弱，估计现在已经，都没有了……”。

    我不忍或者说不敢再问下去，赶紧把头扭开去，任泪水横流，收紧的心生疼，滑落在突如其来的无奈无助的怜人似又自怜的巨大悲哀中。

    过了半晌，听见身后的女医生不再抽泣，正反复地深呼吸。这才敢慢慢回过头去，那一刻，我迎接了一双极美丽极美丽的眼睛，因为那眼睛的深处蕴涵着人世间我所见过的最忧郁的神情。如先前一样，默默地站立在一边，手中紧紧攥着一把止血带，死死盯着掩埋三年级学生的那片废墟。但我现在看清了她的眼神，那样的关注，那样的急切，那样的含忧带虑，那样的明眸如漆，那样的沉郁如深潭般的静。

    为什么我总忘不了这双眼睛，因为她是由巨大悲痛铸炼而成；为什么我总忘不了这双眼睛，因为那里有无限期待饱含奔涌。我终于顿悟，一个母亲，一个医生，面对生离死别的灾难，身临救死扶伤的战场，只有几千几万遍地强忍着不再向掩埋自己孩子的废墟望一眼，只有几千几百次重复地提醒自己作为医生的使命，只有在泪光中无数次锤打煎熬自己的心灵，只有在心底千遍万遍地呼唤骨肉的乳名，只有凝望所有的孩子时都已如同己出，我们才能领略到这人世间最美丽的忧郁的眼睛。

    这一刻，泪光没有模糊我的双眼。我呀，要永远把你记住。

    世界无法拒绝灾难。世界也不能拒绝人类的刚强。因为这刚强，我们看到映秀镇上许多的灾民在家人遇难后，带着悲伤去守护其他人的生命；因为这刚强，我们看到北川县刚刚逃生的高中生，立刻组织起来援救受难者；因为这刚强，我们看到每一个灾区的民众都全力配合救援队，冒着余震的危险在废墟中寻找生命；因为这刚强，我们看到在临时搭起的医疗救援帐篷里，人们排着长队献血，只为了能挽救更多的生命；因为这刚强，我们看到无数的志愿者，默默无闻竭尽所能。

    忧郁是人类最美丽的眼神，刚强是人类最柔韧的风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