印 象

  一边犀利吐槽

  一边乐观向上

  毛尖这个名字是和“影评人”绑定在一起的。一有新影评出炉,“粉丝”们便会争相转发,一读为快。一部电影或电视剧若是“出圈”了,引发热议了,如果还不见毛尖说几句,很多人会感觉缺点儿什么。因为她总是能说得漂亮,评到点子上,就像打蛇总能打到七寸,不让人失望。

  影评人的前提是影迷,毛尖堪称“骨灰级”影迷,无论多冷门、多小众的电影,基本上她都看过。她的影评、剧评结集出版了《非常罪,非常美:毛尖电影笔记》《例外》《有一只老虎在浴室》《我们不懂电影》等著作,其文字睿智、优雅、俏皮、轻盈、伶俐,内容干货多见识广,被读者称为“毛尖体”。她的朋友、作家萧耳曾感叹:“影评这种体裁,没多少人写得过毛尖。她的那些句子全都古灵精怪,就像金庸笔下黄蓉的台词。”其实,在毛尖身上也确实有黄蓉一般元气满满的少女感:一边毒舌犀利吐槽,另一边不耽误乐观向上。

  毛尖其实也不只是影评人、专栏作家,她还是一位学者:在华东师大国际汉语文化学院当教授,研究领域涉及20世纪中国文学和电影、世界电影和英美文学、城市文化等。上世纪90年代,她在华东师大外语系、中文系读书,获得硕士学位,又考入香港科技大学,跟随陈国球先生读古典文学。恰逢著名学者李欧梵也在香港科大任教,刚完成《上海摩登》英文书稿。读博士期间,毛尖翻译了《上海摩登》,这本扎实通达的译作后来成为上海都市文化研究的代表性文本。

  李欧梵评价毛尖说:“这个小妮子真是太厉害了,哪里有这么多时间看这么多部电影?而且把剧情记得这么清楚!她的‘影龄’不会超过20年,但却能把一个世纪的世界电影经典观赏殆尽!”

  作为大学教授、人文学者,毛尖做学问也做得挺愉快,有自己的新鲜思路。比如,她希望能够打破传统文学史式的电影历史写作方式,以图像为线索,重新打开电影史。她曾在清华大学上电影课,在课堂上讲新浪潮,用的题目是“嘴唇”──用嘴唇的变迁来讲电影史的发展。这正是毛尖的通透之处。

  对文化现象有感而发

  不怕得罪圈内朋友

  记者:一般来说您的一篇文章是怎么形成的?打腹稿吗?还是说先大概有个模模糊糊的想法、角度就开写,边写边想?

  毛尖:我是写专栏出道的,最开始一天要写两篇,哪里有时间打腹稿,抓笔就写。偶尔也有倚马可待的得意,但更多的是“死期”前交稿的快乐。我跟很多写专栏的师友交流过,大家基本上都是“临终一脚”,打腹稿什么的跟专栏作家关系不大。经常,饭吃到一半,责编来催:你的专栏呢?虽然生无可恋,也还是得赶回家。车子开过中山北路,糖炒栗子的香味从车窗缝隙飘进来,想起多年前在学校后门卖坚果的大叔,就写一篇。当然,因为我写的是文化评论,多数情况还是看了小说、戏剧、电影、电视剧等有感而发,也会对文化现象评头论足,得罪了圈内很多朋友。

  记者:除了写文艺评论文章,身为教授、学者,您还要写论文。评论文章写起来随心所欲,但论文有固定格式,不鼓励作者自由发挥。您是怎么做到一手写论文一手写评论文章的?

  毛尖:写杂文和写论文,是两个频道的活儿。最近一段时间我一直在写论文,再写专栏就有点学院气,不生动。但这两个频道也不是对立的,我接受的学院教育让我心存敬畏,不会跨行乱写,而专栏写作也基本让我做到不说废话,不在论文中“注水”。

  记者:您看了很多电影、电视剧、小说,有没有想过自己写剧本或者小说?

  毛尖:一直有师友鼓励我写小说,偶尔跟朋友聊得兴起,也会突然很强烈地想,去拍个电影,去写个长篇。但这种愿望,常常睡一觉也就偃旗息鼓了。最主要的还是,我自认还没有写小说的才华和体力。昨天和萧耳在聊她这些年的小说创作,她就是那种为长篇而生的作家。她写长篇不吃力,虽说《鹊桥仙》也是半生积累,但书中人事行云流水,如同凌波微步一般无阻无滞,这不是每个作家都能达到的。不过,我想,有生之年,我还是会写一部小说的。

  记者:对您来说写小说的吸引力和难点在哪儿?如果真的要写,您要面对怎样的挑战?

  毛尖:对于当下而言,我要克服的最大困难是心不够静。这么多年,我习惯了在朋友中生活,微博微信时代,更扩大了朋友圈。常常,我也会勒令自己,今天不看朋友圈,不回信息,但总是又忍不住。我很佩服王安忆老师,她基本不用微信。在这个时间被各种朋友圈切割得零零碎碎的时代,她的这种做法太明智了,这也是她能如此高产、高质地为上海文学写下半壁江山的原因吧。

  为把一个词写进文章中

  可能专门去写一篇剧评

  记者:作为影评人,您会写关系稿吗?或者是为影片写宣传稿?

  毛尖:写了这么多年影评,我至少可以骄傲地说一句,我从来没有为“红包”写作。至于说文章是怎么形成的,用一句我的“网红”朋友倪文尖老师的说法,我的那些小文章,大概也算是“在写作中形成的”那种。常常,一个观点还不如一个恰当位置上的词对我触动更大。有时,可能就为了把一个词,比如像“英年早婚”写进文章中,我专门去写一篇剧评。

  记者:您与电影的关系,不仅是评论,有时还上升到出演。2014年许鞍华导演拍电影《黄金时代》,您就被她喊去客串了一个作家角色。

  毛尖:我平时素面朝天、脚蹬运动鞋,但为了这个角色,我破天荒换上了旗袍。当我终于被化妆师和服装师收拾齐整,人模人样地进入剧组时,我内心升腾出的隆重感,几乎是要演鲁迅的心态了。虽然最终上映时被剪掉了,但我反而松了一口气,完全不介意,我特别害怕自己菜鸟似的形象损害了电影。许鞍华导演是我的三位女性榜样之一,另外两位是王安忆和戴锦华。她们三个人身上都有无比强烈的少女感,一种任何痛苦和时间都夺不走的斗志,每次和她们在一起,都有吸氧一般的效果。

  记者:这几年观看视频成了大众获取信息的载体,很多人没有读书的耐心了,甚至于有的明明二三百字就能说清楚的内容,也非要做成短视频让大家看,您怎么看待这种现象?

  毛尖:在成为文字工作者之前,我首先是个影像观看者。所以,观看各种视频,包括短视频,已经成为一种本能性的日常。不过,20年前我进入影评这个行当的时候,确实也想不到影像会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。视频大肆蚕食文字的领地,一方面是好事,扩大了受众面,让原先没有看文字习惯的人也能了解世界的日常;另一方面,又让更多的人退回到洞穴时期的象形阶段,变得更懒惰了,习惯于食用被咀嚼过的文本。好像每个人都很饕餮,海量观看和阅读,但每个人又都来不及思考。

  记者:您有觉得自己上网时间太长、看电视剧太多,导致失控的沮丧感吗?

  毛尖:天天有。天天想着,明天不开电脑不看剧,但毕竟,人是不能同时踏进两条河流的。当然,我也可以自我崇高,我是为大家看“烂剧”,为了分辨它们,可扪心自问,这句话是有水分的。看“烂剧”,也成了我的心理习惯。有时,明明看到一部剧已经烂到不可能逆转,但我的恶趣味还会支持我把自己扶起来,看到最后。有时真的沮丧,有时也会有意外的满足。比如,某部“烂剧”一路胡编乱造,尤其最后几集,为让女主入狱,简直各种匪夷所思。但看到最后莫名其妙到来的大团圆,竟突然有点感动。这么多年来,我已经习惯被“烂片”伤害了,一边被伤害,一边也得到滋养与能量,这种感觉有点像爱情。所以我会一边吐槽一边继续看。

  抒情太多就像高糖食物

  我喜欢不动声色的表达

  记者:网络小说篇幅大多都很长,但您对网络小说却有足够的耐心和兴趣。吸引您阅读网络小说的乐趣是什么?

  毛尖:我现在看得也少了,因为实在过于浩瀚。而且,人到中年,得对自己的体力有更严肃的认知。年轻时可以看通宵,现在力有不逮。网络小说最大的缺点是,太长太长。有时,一句话能搞定的事情,用一万字推进,令人无语。当然,这也是网络文艺的生态,就像电视剧,8集能讲完的,整出80集。但网络小说的好处是类型非常明确,比如我爱看武侠,那进入武侠文艺板块,一定能看到武侠,不像主流文艺,主流作家为了玩手法,经常提溜我们走一个晚上,一把剑还没拔出来。

  记者:平时您看书有计划吗?什么样的书会吸引您?怎样的书会让您感到厌烦?

  毛尖:有计划,也没计划。教学这边,必须有计划地看书。此外,因为每天都会收到天南地北寄来的两三本书,加上自己买的,基本上也就是有啥看啥。这些年,相对而言更喜欢看历史类和资料类的书籍。我讨厌看软绵绵的文本,太抒情的文本也令人厌倦,就像放多了糖的食物。我喜欢情感中不动声色的文艺。

  记者:有人认为电视剧、电影、音乐都是老的好,有一种怀旧情绪,您喜欢怀旧吗?

  毛尖:过去一年也就那么几部电影,能出来的,多是好的。现在一年要出产成千上万小时的影视剧,自然良莠不齐。当然,事情的另外一面是,现在的文艺作品,确实越来越没有门槛,有钱就能拍电影,都不需要一点点导演履历,市场投放又是流量为王,导致了各种低水平作品占据“C位”舞台的现象。有时确实让人愤怒,但我还是愿意相信会有好作品出现。

  毛尖的艺术世界

  金庸小说里的那些人

  是我们青春的同路人

  上中学时,毛尖生迷上了武侠小说,看得如痴如醉。课堂上被老师抽中背诵张居正的“一条鞭法”,她的心思全在金庸小说里,张口背起《九阴真经》:“天之道,损有余而补不足,是故虚胜实,不足胜有余……”老师和同学瞠目结舌,她还浑然不觉哪里出了问题。

  多年以后有人问她,成长路上对她产生特别大影响的书籍是什么?她的首选还是金庸的武侠小说。“金庸既影响了我们的道德,也影响了我们的世界观。如果你要说《红楼梦》影响大,它当然非常大,到今天我还在阅读。但要说对我成长的影响,还是金庸。虽然我们也知道武侠小说是不真实的,是童话的东西,但它里面的人物深深地成为我们青春的同路人。我们看萧峰,就希望成为萧峰这样的人;我们看黄蓉,黄蓉的价值观也会成为我们的价值观。”

  除此之外,让毛尖多年来投入巨大心神的是影视作品。在香港读博士期间,学校的电影资料馆和香港电影院是她去得最多的地方。“如果没有特殊情况,我那时候每天都会去看电影,看了很多世界经典的电影。真是不舍昼夜地看,有时一天会在资料馆看10个小时的电影。我毕业要走的时候,我们那个影像资料馆的老师说,我是他们资料馆接待次数最多的人。”

  毛尖很享受沉浸在电影里,人也变得特别能静得下来。“每个人都会找到一个形式让自己安静下来,对我来说,看书好像不行,但看电影能坚持10个小时。其实不能说坚持,因为坚持肯定要付出努力,对看电影这个事情,我基本不用付出什么努力,很容易就沉浸到里面了。”

  2021年4月25日,编剧宋方金在北京鼓楼西剧场举办“宋方金和他的朋友们”系列主题演讲,邀请毛尖做了一场主讲人。只见她素面朝天,扎个丸子头,站在台上,双手捧着麦克风,气质青涩得像一个大一新生。没有炫酷的PPT,只是念稿子,而且速度明显一度超过了提词显示器。

  就是这种念稿子式的演讲,在网上被大量转发,网友评价说是“最近听过最炸裂的演讲”。原因很简单──她写的稿子太有意思了。她的总体意思是提醒业内人士,要以专业的态度反思自身,少一些陈旧的套路,多学习、欣赏国内外优秀的、有创新力的作品。最好玩的是她那些犀利、幽默的说法,一些金句不胫而走,刷屏朋友圈。

  有人说,走上学术之路就不能畅快地读自己想读的书了,读书变成了一种功利性的阅读。但是毛尖没有这种感受,她说:“我自己看的书、做的研究都是我自己喜欢的,我觉得阅读总是能带来喜悦。”她会觉得电影理论相对比别的理论好看,因为文艺理论有时会枯燥,但电影理论基本不枯燥,常常还充满激情。“像爱森斯坦的理论,有人觉得太枯燥,但我很喜欢看,因为他举的很多例子都激情洋溢。我还挺喜欢巴赞的,他既是新浪潮的导师,又有自己独特的东西,所以他显得更加有意思。”

编辑:秦立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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