卢路宫闱悬疑:玛瑙青睛【七】
卢路宫闱悬疑:玛瑙青睛【七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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听着渐渐远去的贺兰敏之的惨叫声和奔跑声,望着刚进来的瘦高个蒙面人,奚容芳怯怯的目光里惊恐、感激交织在一起,种种复杂的情感流露在她的脸上,这张脸昨天还是珠粉淡抹,半天的柴房煎熬已使其变成灰暗色。

蒙面人摘下头上的黑布,嗅嗅房中的空气,摇摇头。

“是你?”奚容芳认出来人,轻轻地说了一句,语气中多少有些失望。

“没有想到?”进来的人若无其事地拍拍手上的尘土。

“看来贺兰敏之的拜访着实吓了姑娘一跳,上官先生的到来也不令姑娘开心,天下的男人竟没有一个令姑娘欢喜的。姑娘用这样的眼神盯着我,真叫在下惭愧。”

 奚容芳抬眼望着上官云龙的右手,那只手上还没有脱尽尘土。上官云龙慢慢地将手中的木棍微微抬起,放下,这是一根粗糙的发乌的木棍,平日在厨房用作锤砸杂物,此时握在上官云龙手中,显得格外威武。看着面前这位英俊的男子,想起刚才逃走的色狼,奚容芳羞涩而感激地笑了一下,挪动了一下身边的木柴,说:“先生侠义神勇,救小女子于水火,感激不尽。只是我的性命朝不保夕,相救之际亦恐连累先生,坏了先生前程。”

上官云龙一听“前程”二字,不禁失笑,“姑娘此话说大了,在下一个游走江湖的莽汉,又非朝廷命官,哪里有什么前程可言。若说前途,至多到死时问心无愧而已。不过,依我想来,姑娘是个聪明人,上午在府中并不多转,赶紧回到这臭气熏人的柴房独享清静,可见姑娘心里明白自己身处险境。在这是非之地,姑娘谨慎独处固然可敬,但以姑娘的聪明,不会不明白此刻此地自己离绝境有多远吧。”

“但凭直觉,小女子知道目前处境如利剑悬于头顶。”

听着她夜莺般的声音,上官云龙想着,如此美妙的嗓音,皇宫那班老爷竟要将其扼杀,真是罪过。他转而又想,倘若皇宫里那班专职嫖客真要将她一直困在皇宫那个笼子里,活活闷死,岂不更是造孽。

奚容芳轻声的咳嗽打断了上官云龙的思绪。看见奚容芳脸色有些微红,他想道,这个正值花季的少女,若真是凶手,那真是美女蛇,十分可怕,但若是受人冤枉,被耽搁了性命,岂不可惜?他决定再进一步劝说她讲出真情。

“姑娘可读过诗书?”

奚容芳点点头。

“啊,这就好办了,”上官云龙清了清嗓子,摆出一副教书先生的架子,不过他自己也明白,他那种神态就连最拙笨的村塾先生都不如,为弥补神态的不足,他故意让自己声调深沉了些:“大概在一千多年前,孔夫子他老人家这样教导晚辈们说,不失人,亦不失言,方为君子。不失人,就是该对那人讲的话,一定不要隐瞒,否则就要失去这个真心待你的人了。不失言,就是不该对那人讲的话,一定不可以讲,否则,讲了不该讲的话也会坏事。小时候我听讲书的说过一本叫什么论什么语的书,日子长了,那上面的很多话都忘了,只记得这么一半句了。年龄不饶人哪,上官先生年老色衰,记忆力终不济事。不过以我的经验看来,孔老汉一辈子讲的许多话,只有这两句最管用。”

奚容芳被上官云龙一席话逗笑了。

上官云龙脸色一转,正色道:“上午在府中游走时,姑娘未曾失言,这是好事。但是,如果姑娘一味猜疑,对任何人都不讲真话,恐误时机,自陷泥沼而无力自拔,神勇侠义的上官先生也无从相救,岂不可惜!上官先生生来一副古道侠肠,可惜遇到姑娘这副小肚鸡肠,英雄无用武之处,可叹哪,可叹!”

说着上官云龙故意重重地叹息了一声,那声音像风箱吹起似的骇人,一股气流将柴堆上的尘土吹起许多。

奚容芳被上官云龙既滑稽又庄重的姿态感动,渐渐放松了心情。她问:“先生为何说我有话未说?”

上官云龙立刻显出一副能掐会算的样子,神秘地说:“姑娘看那酒杯时的神情已然告诉在下,你一定发现了什么。”

奚容芳把目光转向柴房门外,并不答话。

上官云龙一下子阴沉了脸,一边起身一边说:“既然姑娘如此不信任在下,上官先生也无须管这等闲淡之事。”说着就朝房门走去。

他将要走到门口,忽听奚容芳在背后叫道:“上官先生留步!”

上官云龙转过脸来,看到的是一张流着热泪的艳丽凄楚的脸,在月光的映照下,所有的激情悲苦都聚在那张朱唇上,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充满渴望地凝视着他。转瞬之间,这张脸,这双眼凝聚了如此丰富的情感,上官云龙感到惊讶和震撼了。

奚容芳嘴唇抽搐着说道:“我相信我不会看错,先生是位侠捕,小女性命仰仗先生相救。”

上官云龙回转身坐在柴堆上,看着她。

奚容芳舒缓了语气,继续说:“上官先生,你经常见到冤死的人吗?”

“我经常把将要冤死的人从死亡谷里救出来。”

“我却经常见到冤死的人,又无力救助他们。”

“因为你是女人。”

“不,不只因为我是女人。在宫里,女人和女人有着天壤之别,有的女人天天冤死别人,有的女人天天被人冤死。”

“你属于哪类女人?”

“我是将要被人冤死的女人。”

“何出此话?”

“这次魏国夫人饮酒中毒,我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出在我给她递上的那只酒杯上。杀害皇上的宠妃,这是灭族之罪,这种事,就是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做。有人在利用我,陷我于杀人凶手的境地。这种借人成事,嫁祸于人的把戏,在宫中并不稀奇。所以当我被关进柴房的时候,我已经抱定必死的想法,对那种例行公事的问询一概不想多答话。今天上午,我在看那只酒杯时,发现酒杯已被人换过,根本不是我昨晚递给贺兰敏之的那只酒杯。”

“你是如何看出来的?”

“初看时,这只酒杯与我昨天所递的杯子并无两样。但仔细看时,今天见到的这只酒杯上的龙凤纹与昨天的那只不一样,略显粗些,突显的厚度也不一样。再细看时,我发现,这只酒杯的龙凤纹是由上向下旋舞的,我昨天拿的那只酒杯上的龙纹是由下向上旋舞的,而且看不出太突显的棱角,平滑厚实。”

上官云龙望着奚容芳,示意她继续说下去。

“我不知道有人为什么要将这只酒杯换过。”

“它是杀人的证据。”

“谁会去换它呢?”

上官云龙摇摇头:“我也不知道,”

沉默了一会儿,上官云龙说:“以后我会知道的。现在我想听听你的故事。你是如何到皇宫里的,又是如何到了荣国夫人府中,又是如何卷入凶案的。从见到你的第一眼,我就感觉到你身上有很多故事,可以讲给我听吗?”

半晌,奚容芳叹息一声,讲起了她的故事。

“我是一年半以前被送入皇宫的。一年多的宫中生活,死寂空乏,危机四伏。以我这等宫女的身份,随时都有丧命的危险,今天在这步田地挣扎,已是不幸中之万幸。就在上个月,我亲眼看见一个比我小两岁的宫女死在我的身边,她为了一宗说不清道不白的凶案被缢而死。死亡对我们这种草芥之人来说,息乎而至,无人关注。”

“姑娘与魏国夫人可有怨仇?”

“先生这话是明知故问,我一个贫弱宫女,如何敢与圣上宠妃结仇?魏国夫人年轻美貌,待人温和,平日少生事端,圣上宠幸她,是因为她温良的性情和天仙一样的容貌。但这两样就足以令人憎恨,俗话说:‘美女入室,丑女恶之。’魏国夫人入宫时日不长,便受宠幸,令后宫妒羡。这本与小女无关,我陷入此案,错只错在我不该陪夫人习练胡旋舞。”

“半月前的一次宴席上,皇上看我演献胡旋舞,甚为欢喜,当时天后和魏国夫人都在场观看。皇上高兴极了,连连称好,对魏国夫人说,以你这般好身材,习练此舞,定能胜过此宫女十倍。这本是皇上一句戏言,魏国夫人却当了真,第二天便令我教她习练胡旋舞。胡旋舞本是北地胡人的一种狂劲之舞,好看不好学。魏国夫人虽说容貌冠于宫中三千佳丽,习舞却不甚灵利,练了不多几次,便气喘嘘嘘。我劝她别练了,她却执意要练。真是天可怜见的,为博君王一笑,魏国夫人煞费苦心,节减了饭食,勒细了腰围,苦学苦练,却不曾想,腰是细了,却渐渐体力不支,练到第五天,便晕倒了。趔趄之间,我赶紧上前去扶,已来不及,闪了娘娘的细腰,摔倒着地时又扭伤了左臂。”

“天后得知此事,大为恼怒,训斥了我,又派御医诊治。御医说只是腰部和左臂扭伤,小心调养半月即可痊愈。”

“闯了大祸,我终日噤若寒蝉,天后令我小心服侍夫人,一步不准离开夫人身边。恰逢昨日夫人的外祖母荣国夫人过寿,皇帝要亲御府中,这是多日前就已讲定的事。出宫前,天后特命我服侍夫人。夫人的左臂扭伤之后,行动不便,由我扶着。一路上,梁公公紧叮咛慢吩咐,令我小心伺候。天后对魏国夫人回府省亲格外重视,特许她穿上皇后服饰,一则表示天后恩宠夫人,二则为了使荣国夫人高兴。天后不能亲自回娘家祝寿,特意让魏国夫人穿着这身皇后服饰,老祖母见了犹如见着天后一般。”

“皇后服饰把魏国夫人衬托得更加光彩照人。夫人喜不自胜,特别小心地看待左袖子上的那只玛瑙。她对我说,这件饰物,富贵吉祥,但极易脱落,须格外小心才是。夫人下轿时,缓步款行。虽说我已是十分小心,那梁公公还是不放心,亲自过来搀扶夫人,直至入府落座。”

“坐定之后,府中的武大人把我叫去,给我一只金酒杯,供我在夫人饮酒时递给夫人使用。没有想到,就在我递给贺兰敏之的酒杯中出了命案,我成了阶下罪囚。”

奚容芳长叹一声,继续说:“一年多的皇宫生活,我见多了宫廷里冤死的鬼魂,此番轮到了我,虽不愿死,却也无奈。”

“你不怕死吗?”

奚容芳苦笑着说:“怕也无用,只求死法不要太痛苦。”

“烈女子。”

“先生过奖了,小女根本不是什么烈女子,一个人真正面对死亡的时候会把什么都想开的。”奚容芳深情地看了上官云龙一眼,说:“不过,今日见到先生,我看到些走出这座死宅的希望。”

“活着走出去?”

“当然是活着走出去,死的只能是抬出去了。”

奚容芳和上官云龙一齐笑了起来。

上官云龙望着奚容芳年轻俏丽的脸,心想,这张青春洋溢的脸上显出的热情,那种面对死亡还如此谈笑的勇气,与稚气未脱的娇羞之态融为一种烂漫机敏的灵秀之气,给人一种奇妙的感觉。这姑娘有着什么样的经历呢?她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?

上官云龙正想着,奚容芳叹了口气,说:“其实在宫里,除非得到皇上的宠幸,方有出头之日,若像我这样做一个宫女,过那无生人之趣的日子,和死了也差不多。上官先生,你没有做过牢吧?”

上官云龙说:“我见过不少坐牢的人。”

奚容芳摇摇头说:“见过和坐过完全是两回事。过去我没入宫以前,也听人说起宫里的生活,入宫以后我才发现,听人讲皇宫的生活和真正在宫里生活完全是两种感觉。过去听人讲起皇宫的生活,是那么神圣,与至尊的圣上在一起,是那么的崇隆,高不可及,金砖碧瓦的宫殿里一切如仙境一般。刚入宫时,很多宫女都感觉一切都是那么的新鲜,殿宇雄阔,金碧辉煌,离至尊的皇上又是那么近,时时想着一旦被皇上看中,那将是何等的福气,前程是何等的不可限量。但是日子一长,这种一天一天的盼望,一夜一夜的渴求,一个时辰一个时辰的苦苦挨磨,这种无尽头的等待就化做了可怕的令人生厌的焦灼,它能改变人的性情,改变人看世界的眼光。特别是夜幕降临的时候,那种一日终了,又一日将重复开始的折磨人的感觉,与坐牢并无两样。”

她转了口气说:“先生若能帮得我时,就帮我逃离皇宫,若帮不了我脱离皇宫,就是留着条性命,再回皇宫过那般死寂的日子,也无多少生趣。”

“姑娘真是期望太高,给在下出难题了。”

奚容芳忧戚的脸上绽出一丝笑容:“谁叫你侠肝义胆,在小女子面前这般英雄。”奚容芳故意嗔怪着,挤出一脸狡黠的笑。

“看来姑娘比我还豪爽呢。”

“烈女,当然就得有点豪爽之气。”

“倘若果真救你出得皇宫,姑娘如何谢我?”

奚容芳止住了笑,一脸认真地说:“大恩不言谢。”

正说话间,忽听柴房顶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。

上官云龙赶紧出了房门,向房顶上张望,只见一个人影消失在柴房顶上。

“莫非那贺兰敏之还想卷土重来?”上官云龙暗自想道。

正思忖着,柴房门前传来粗野的哈欠声,两个士卒睡醒了,揉着眼,迷迷瞪瞪地看着上官云龙,不知发生了什么事。

    
来源:中国广播网    责编:余青