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著·2016版赣剧《邯郸记》杂徂

2016-12-20 18:57:00来源:央广网江西频道

刘飞

  轻状态下写重故事之辨

  看徐春兰导演《邯郸记》,李维德演卢生80年岁月弹指一挥间愁云笼罩刀声烛影中花屑摇落。黄粱一梦,看起来好轻,又觉好重。轻和重,是解开这部戏阿里巴巴四十大盗宝藏之门的一层咒语。

  汤显祖一生经历沉重无数,直到衰年仍旧不能摆脱。《邯郸记》成稿于万历二十九年,汤翁刚经历了丧子之痛,又被正式免职,政治生涯告终,双重打击令迟暮老者备尝悲凉。汤翁时代,正值明朝风雨飘摇社会动荡,个人如无帆小船颠簸板荡时刻面临被恶浪吞噬的危险。时代对他不薄,给了他最丰富的身心摧折,作为文学大师的汤翁,其精神层面一点都不侏儒。这是时代的恩赐,尽管代价沉重。风雨如磐之际,苦闷的汤翁同卢生如涸泽之鱼相濡以沫,传达消解内心痛苦和诉求。卢生的黄粱一梦也是汤翁本人的人生写照。所谓"仙也",是对于生命的顿悟与虚化,是在繁华世间闯荡流离后一个洒脱的转身。跌宕一生的他藉《邯郸记》讲述了现实的荒谬和人生的虚无,是自己过往沉浮的解脱。现实沉重导致精神沉重的人,轻盈灵性逃遁无形,笔下故事绝不会直指人心。汤翁造梦,即有意追求轻,或叫失重。以期把自己变成风中飘蓬或者太空飞船里一杯泼撒的牛奶,甚至荒野里的一枚狗屁。这时讲重的故事,可能才算是最佳状态哩。坦克辗过街道,沉重的石子被辗碎了,而轻飘的羽毛则飞舞空中免遭于难幻化出万有。轻是一种选择,一种宿命,更是一种救赎。当创作状态的沉重妨碍创作本身时,时代悲剧在《邯郸记》这里似乎有所缓解甚至悄然自行终结。

  悲剧韵致之喜剧精解

  我总愿意将《邯郸记》看作一出嬉笑色彩浓郁的闹剧。《邯郸记》是汤翁创作生涯之终结者,凡三十出篇幅,为"四梦"最短,最早的《还魂记》五十五出,接下来《紫钗记》五十三出、《南柯记》四十四出,即便是《紫钗记》的前身、写残了的《紫萧记》也有三十四出。《邯郸记》高度凝练,一波三折的奇谲冲突,恢弘紧凑的编排,体现了创作技巧的高度成熟。他给朋友张梦泽写信:"问黄粱其未熟,写卢生于正眠。盖唯贫病交连,故亦啸歌难续。"一句"啸歌难续",多少悲鸣苦笑蕴藏其间。其时汤翁活得那么悲催,却写了最可笑的一出戏,令人想起了晚年贝多芬,不同的凄惨身世,一样的笔下灿烂。

  徐春兰导演女中豪杰,三十年前离开省赣安乐窝,加入北漂一族,"让娜出走之后",悲欣交集不足为外人道也。如今御风驾雨回归,亲自操刀与汤翁论剑,尊崇"只删不改",三十出原本蔚为十出大观,将卢生坐过山车断崖式沉浮悉数演绎,不仅凝练紧凑,且我以为的卢生几个至关重要的戏眼都点得刺眼——落魄卢生巧遇美娘子时的欣喜"功名二字休提起";立河功又被驱策边疆时的哀叹"昔日饥寒驱我去,今朝富贵逼人来";斩虏百万的豪迈"大丈夫当如是也,班师!";云阳法场被赦免后的叩谢皇恩;崖州司户酷刑后的转机,慨然曰"此亦世情之常耳,都不计较你了!";梦醒前夕的"人生到此足矣!"直到最后自我一顿痴人之骂,可说是把人在世间的欲望都否定,人生起伏终究虚妄。"惊梦,梦醒,你是个可笑、可怜、可悲的大痴人!"这是汤翁对自己荒唐一世的逐步升级的一个个的开解,抑或徐导自度度人的开示……

  戏看到最后,我已无多少愤慨,只见世间不得志人对自己的嘲讽。这样的改编准确精当,不由人想起《庄子》中甲鼻尖上的尘土,乙抡大斧运斤成风斫断,二人泰然,旁观惊心,飞沙走石后的拈花一笑,一种腾云而起的欣喜,这一番惊心动魄的改绎,仿佛汤翁和徐导两个大生命之间的游戏,"大匠斫尘"游戏一般人玩儿不起。

  女儿墙内外之撕掳踌躇

  何谓"女儿墙"。李渔在《闲情偶记·居室部》中写到:"予以私意释之,此名以内之及肩小墙,岂妇人女子之事哉?""女墙"最早用来防止户内女眷与外界接触的小墙,女儿墙高不过肩,又可以窥视墙外之春光美景,自古女儿墙成就了许多才子佳人故事。"声渐不闻语渐俏,多情反被无情恼""隔墙花影动,疑是玉人来""满园春色关不住,一枝红杏出墙来"耳熟能详,可见女儿墙背后蕴含丰富意韵。新排赣剧《邯郸记》的背景设计,便是一扇开合自如的女儿墙,那墙,是梦境内外之墙、夫妻离合之墙、官场内外之墙、出世入世之墙,而那墙并不总开着,合起来时撕着一条不规整的骑墙裂缝,让墙内墙外互相窥探着欲罢不能着。我懂得,这其实就是人欲之引逗,尽显折磨的苦与乐、虚幻悲苦与欢欣疯狂。汤翁有知,见到这神来之笔,定会无限欢欣。

  不得不谈到卢生的扮演者李维德,他的演艺生涯坎坷跌宕,人生际遇更是饱经风霜充满传奇诡谲。他是当年赣剧院当家的花脸,后常演须生,他人生不算顺遂,每到关节处便遇山墙阻碍,他不安分,偏爱翻墙,却总跳不在点上,他已年近花甲,是一个吃过苦头的人。他在剧中的演唱,确能体验到他人生的丰富,高腔时清脆明亮,似穿云破雾,中音时气息圆润,巧俏结合,既一气呵成又错落有致;唱低音时尤其棒,浑厚中诉委婉,强烈中见小巧。他特别注重节奏的控制把握,突出"抑、扬、顿、挫"的对比反差,突出高低快慢的起承转合,"字、情、味、气"展示得当。他在"召还"一折中被刑罚,"则道住的是狗排栏目自耽,谁想过了鬼门关刑更惨。你打的我血淋侵,达喇的痛镵镵,怎再经得起,你那十指钻钳,拨火燂。"一曲唱到融神处,头顶飞雪六月寒,气若游丝、百味杂陈的哭腔倾诉,我完全被他带入啼笑皆非的人生况味中,居然通感到自己所遇到的诸多艰险,百感交集泪湿衣襟。

  他演的卢生,具有无限可能性。我们大多数人都有卢生之复杂,有才干,又不死守书生迂阔之道,于权奸当道的时势中可以屈伸,守住"做人"底线,故而自有一番墙内墙外的荣辱进退,而这种起伏惊险令到梦醒后的卢生虚汗一把,凝神于梦与醒之间的遽然反差,悟得"六十年光景,熟不得黄粱米半升,待你熟黄粱,把人情世故都高谈尽。"莫不是,只要尚身处于这条"邯郸道"上,便必然鸡飞狗跳人仰驴翻嘶嘶闹闹一地鸡毛,裹挟着在人生大梦中循环往复不得丝毫喘息。值得思考的是,卢生梦中死去,便在其所处人世中醒来,然而他是否真的醒来?卢生到蓬莱仙岛上扫花,那是否是一个更大循环?如果梦中、现实、仙界都是如梦如醉的循环,真正的醒在何处?这无形的墙啊,撕扯拖拽着你无法可想,不能再想。

  这墙,也是横亘在省赣人心中之墙。五六十年代的省赣剧院,幸有石凌鹤、高履平、武建伦、刘震海、程南豪、李忠诚、陶学辉等一大批真正懂戏并且人文情怀深厚的文人的关心关注关爱。最鼎盛辉煌时,《还魂记》《珍珠记》《西厢记》《西域行》名剧风靡,南昌街头争唱"耳听得更鼓来山外",毛主席盛赞以潘凤霞童庆礽为代表的赣剧艺术"美秀娇甜"……八十年代再续辉煌,"四梦"全本在八十年代早期就全部搬上赣剧舞台,段日丽、熊中彬、宗彩琴、匡忠燕、祝月仙、万良福群星璀璨。历史真是一桩玩笑,这玩笑有时无情,近20年来,省赣每每露出难掩的尴尬。我童年记忆中的六眼井洋船码头江西省赣剧院,有临街院落,有拾级而上的台阶,有前厅座椅舞台,一旦走过验票关卡,更有丝竹盈耳鼓乐喧天灯光抚慰,刹那间将你带入汤显祖潘凤霞营造的世界……

  这么多年沉寂,终于搏命排一出,省赣人心中一定有踯躅有犹豫有害怕有执拗……古来翻墙一跺脚,管他三七二十一,无论这个戏还有多少值得商榷的地方,但仍为省赣开心,衷心祝愿省赣不负省团名号,不忘初心,逾墙前行。赣剧是赣地人民贡献给世界的文化瑰宝,汤显祖是东方莎士比亚,四梦和赣剧一而二二而一。英国人说,可以没有英伦三岛,不可没有莎士比亚。江西可以没有这个湖那个山,不可没有赣剧和汤显祖。

编辑: 谢元森
关键词: 赣剧;邯郸记;汤显祖

原著·2016版赣剧《邯郸记》杂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