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天的意象,最撩人情思的莫过于落叶了。古人说过一叶知秋,况纷纷之景呢,恐怕秋意已是满天了。

  关于四季的流转,秋是令我欣喜又悲伤的季节,因为繁华与硕果之后,便是萧条与凋零,它总是这样乐极生悲地走向一个极端。也难怪呀,一年有四季,岁岁皆相似,人世间、动物界、植物界都在循着一条永不变更的铁律演进,但我总不愿去想象树叶从春芽、夏绿到秋华,奇迹一般的拼搏,最终竟是为了这一刻的飘落。进入初冬时节,我在街上行走时常常会去拣拾一些落叶端详,用蔓延的心路来回想一片叶子的历程,端详它的纹理,叶叶片片恰如一张张唱盘上的密纹,可以倾听那远去的绿色叶脉里的声音,以及风雨拂过的印记,然后再飞天入地地想象,让漂浮在脑海里的叶叶片片,都成为我探究和讴歌的对象!

  关于落叶,它们不管大小、美丑、长短,每年都要在秋风中、寒冷里,无心无肺地唱着歌儿飞落,像庄子鼓盆而歌一样,看上去没有欣喜,没有幽怨,也没有留恋,自然而然亦坦然安然地随着岁月的节奏消逝。谁能知道那些叶子在将落之前,还会像慈祥又仔细的老人,把自己该处理的事情全部处理妥当,才会安然地离去。据资料介绍,树叶在坠落之前是要把自己值得留存的营养剩余,什么蛋白质、赖氨酸、维生素等,全部返输给本干,以资自己曾经生长的树干安全过冬。这情景想来还是有几分感动与感慨,有几分缱绻与缠绵的。最是无情秋风恼,黄叶无意纷纷落。本来叶与枝之间是有着非常柔韧又结实的连接,夏天的狂风暴雨都奈何它不得,谁知这缕缕秋风,只是轻柔地拂过,便如技术高超的外科医生,悄然地把众多叶片十分麻利地与母体实行了分割,时光凄然与决绝地制造了这场生离死别的大戏,或许有许许多多的怅惘与迷失,但浮华一生,淡忘一季,不泣离别,不诉终殇,就这样大自然一场华美的轮回就谢幕了。作家贾平凹在《山本》里写道:“每片树叶往下落,什么时候落,怎么个落法,落到哪儿,这在树叶还没长出来前上天就定了的。”既然是这样,叶生叶落变成了一种宿命的旅行与奔波,不管过程多么的不同,其结果都只能是这一个,就这样满怀着希望促成了夏天的葱郁和繁茂,又无可奈何地坠入冬令的衰朽与凋枯,还年复一年很规律地又在等待着春季新芽的萌发,这种呆板而自然的交替,让我认为大自然中的这一切都充满了戏剧性,像是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主宰。

  在南太行的山里,藏着一座古老的黄华神苑,深山烟云,古寺众耸,在觉仁寺大门左侧中有一棵须髯若神的银杏树,飘逸有出世之姿。前些日子,山之长老名曰“烟雨峰林”,当然也是网上的昵称,他几乎每天都在微信上传播该树秋黄如何,叶落多少,撩拨着人们的游山之兴。据此拽引,我也悄然去观,眼前这棵高大古老的银杏树已是黄袍披身,金辉映山,风之摇曳,落叶纷纷,像是瓢泼而下的金币雨,尽是梦幻景致,一片迷蒙之色,黄澄澄地炫人眼睛,半空中兀自飘落的叶子如同刻意雕琢过,规整又透亮,耀眼亦辉煌,美丽得精妙还惊心!班婕妤说秋天来了“惟当合欢扇,从此箧中藏”,真是的,银杏的叶子不就是一把把的小扇子吗?我不是矫情,真的是喜欢它的这派“做作”与“张扬”,雍容又飘逸,鲜艳又安然,我仰面承迎落叶,竟然有受宠若惊的感觉,这金色的雨景,把我彩染得也金粉豪华,锦心之喜亦近乎奢靡了。其实,在上海市衢、旅顺街区、西子湖畔……我多次目睹过银杏那灿黄的叶落,微风一起,叶叶漫飞,像极了万千只金色小鸟,訇然间群飞离开了树冠,然后在空中如云一般旋转,不闹腾出些景色来是不会甘心的,仿佛一场盛大豪华的集体舞会,用翩翩的身影,竭尽所能地摆弄着妖娆的美姿,将一场大自然悲凉的葬礼,渲染成不可复制的惊艳场面。是啊,一片落叶装饰了秋天,一季落叶却沧桑了流年。落叶的哲学是物质如梦,无物,我本虚幻,无己。就这样,气化成形,归于沉寂,这时我们才清楚没有什么手段是能够挽留得住它归土的梦。说实在的,经历秋天落叶的时候越多,人的心便会越发脆弱,不是敏感那个“老”字,而是感叹时光太瘦、指缝太宽,我们掬起一捧岁月的泪水,还流不过沙漏滴时的速度,随着渐进老境,虽有英雄的嗟叹,也得隐忍着永恒的眷恋,怀揣着永恒的惊异,守望着这天地间永恒的变化,观察光热增减导致植物永恒的兴衰与代谢,有时由物及人,有时以物触情,就会联想到那段曾经的绿意婆娑的故事,风霜雨雪里啁啾的鸟唱以及落叶声中那阙沧桑斑驳的传奇。尽管时有“落叶他乡树,寒灯独夜人”的感觉,但也不会再无故地涌动身在异乡的那种永恒的孤独了,就像落叶一样不那么慌张地登场,也不那么匆忙地飘落,透出几分闲适与恬静、几分坚毅与豁达,那就不是什么悲情了。

  小雪节气后,我又回到南太行山里的家乡。落叶仍在继续,山里的角角隅隅都在魔术般地变化着各种形状的叶堆。这让我想起山里一个古老的习俗,那便是把入秋后落下的第一批落叶集中起来埋在树根处,然后围树而歌、闻歌而舞,把那片新土踩得瓷瓷实实,好把大自然里一切行将衰落的征兆都消除掉。真不是出于什么好奇,我也生平第一次仿而葬叶,十分地认真和虔诚。(东坡石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