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900年前的河南开封到立朝152年的南宋临安,中间隔着将近1000公里。

相较于开封“一城宋韵半城水”的平面印象,杭州的宋韵更加立体一些——无论是看得到的精致,还是感知得到的精神——比如街衢、运河、建筑、官衙,比如技艺、审美和生活。让人惊喜的是,这些成果还比较完整地传承到了今天。

从九里皇城到南吴山北武林13座城门,钱塘清波里住着120万人口。

赵构到杭州后,选凤凰山麓临安府治为基营建大内:不合规制的“坐南朝北”,和太庙、社稷方位。但这并不妨碍它成为“宏伟瑰丽、工力精致、金碧流丹、华灿照映,望之若天宫化成”的阆苑仙宫。宫城的位置在杭州城南的凤凰山之东——偌大一座宫城,金砖踏地,竟然都在上城之中。

这13座城门和152年的“上乘”宫城最终铸就了文明的高峰——“中国历史上的第二次百家争鸣”,缔造了“第一次的东方文艺复兴”和“世界伟大海洋贸易史上的第一个时期”。那个文明而富庶的朝代缓缓走来的时候,给我们也给世界打开了神奇大门:“百花齐放”的文化、“市坊合一”的商业、“百工竞巧”的技艺,综合而成了一个“诗情画意”的东方。

如果可以穿越,我会去宋朝,去认识四分之三的古代发明,去领略吴山天风的空灵奇绝,去感受“宝马雕车香满路”的一世繁华,去体验“点茶、焚香、插花、挂画”的雅致生活……

小可精致入文,大可进取卫国

进士辛赞的命运确实有些不济。

38岁的年纪,正是要在仕途上大展宏图的时候,“靖康之变”发生了。

身边友人早前就已急急忙忙跟着高宗南渡,他却没有。一是因为他的族人太多;二是因为他心里有一个更大的计划:隐忍滞北以保实力,待王师北伐。之后很多年里,他违心做了金国的官,几经升迁,但终于没有做回自己心心念念的宋人。

为“宋人”身份而孜孜以求的辛赞并不为人熟知,但他的孙子,你必然是清楚的。

《射雕英雄传》第八回里,黄蓉恢复女儿装扮后去见郭靖,唱了一首曲儿:“这是辛大人所作的‘瑞鹤仙’,是形容雪后梅花的,你说做得好吗?”郭靖没听过,更不知道词的含义,甚至发问“辛大人是谁”。

这“辛大人”就是辛赞之孙辛弃疾,他曾5次到杭州、7次被弹劾、一生都在力图收复失地,一个和李清照同高的“济南二安”、到死都在念叨南宋杭州的人。

辛弃疾随便一首词,都够你我写一辈子。一个人一辈子能把文章做好就已非常圆满。但他不,非要在沙场上也做出个独一无二来。

绍兴三十二年(1162年),23岁的辛弃疾仅带五十名义兵就敢冲进五万人的金军,捕获叛逃头目张安国,还策反了近万人马,一路南归杭州,于是南宋朝野轰动。这是怎样的一种勇气和智慧?宋高宗“壮声英概,懦士为之兴起”,一见三叹。

第二次到杭州,受宋孝宗召见,他被任司农寺主簿——管着农业的7年里,辛弃疾满脑子想的却都是恢复中原之事,写出著名的《九议》。

第五次到杭州,出任的是抗金前线的镇江知府。距第一次来杭已经40年,过往如弹指之间,他思绪万千,或有意气,或因遗憾,写下“千古兴亡多少事,悠悠,不尽长江滚滚流……”。

但,这是他最后一次。

到开禧三年朝廷令他“速赴临安”任枢密都承旨时,辛弃疾已病重卧床不起。同年10月3日,他喊着“杀贼!杀贼!”而逝,年六十八岁。

年少不懂辛弃疾,读懂已不再少年。

很多人不太喜欢辛弃疾,觉得他的词重于征战和杀伐,他的为人又过于偏执和不知变通。我却不觉得。相反,对于杭州,我认为辛弃疾是唯一的存在——既写下了文人的刚毅,又战出了将军的温情。

可能说得有些远了,今天要写的是“宋韵”;当然,也可能没有太远——辛弃疾这样一个“小可精致入文,大可进取卫国”的人,这种品性可以理解为一个更高层面的宋韵。

宋韵到底是什么?是薄暮晚烟在山水画里弥散开来的雅致,是两宋文化具化在物质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中的进步思想、高尚情操和美学观念,还是整体浸润在宋式生活里的文人风骨、艺术修养与包容气质?

“风雅处处是平常。”我不太敢下定义,只能说,宋韵是一种符号,一种全面延续至今并照向未来的态度符号,包括上面那些,又不限于那些。

上城,承托所有的南宋繁华

从来没有一个王朝,如南宋一般,宛若蝶变,在挣扎中绽放绚烂,从一开始就将精致交融在夷族的铁蹄之边。一面你为它的半壁残垣惆怅哀叹,另一面却更臣服于它臻于极致的妩媚与嫣然。

我再说得直白一点:在时刻提防踞江而视的金军面前,南宋朝廷竟然用一半的国土创造出了从未有过的繁盛,让封建王朝真正到达巅峰。

巅峰,首当其冲的指标是人口。为探寻这一点,我特地查过《宋史》:徽宗崇宁年间,杭州有户20余万,人口近30万——当时,伦敦、巴黎、威尼斯的居民数量也不过十万——杭州地区(算上钱塘、仁和、临安等九县)人口约100万。到了南宋咸淳年间(1265~1274年),杭州地区的人口达到了约124万人。

甚至,这个数字还有漏隐。因为元初曾对“杭州路”人口进行过复核,发现人口总数约为183万,光杭州城区的人口就达到了50万左右。这实在让人惊讶。

一个朝代的繁华体现在城市人口,而人口的聚集则是因为生活的平和。

顺着我的思路往下读,你会更惊讶——早在800多年前,南宋杭州就已“无有宵禁”——有早市夜市,经商自由,又因交通便利,城里城外,商铺繁多。《梦粱录》云:“杭城大街,买卖昼夜不绝,夜交三四鼓,游人始稀;五鼓钟鸣,卖早市者又开店矣。”从这个角度来说,那时的杭州就已是一座不夜之城。这在封建体制“束民乃安”的普遍认识下,南宋就是一个仙境的存在,难怪“八荒争凑,万国咸通”。

一不小心,杭州就成为了当时世界上最繁华的大都市之一。

如果你觉得这还不足以说明南宋的高峰,那么还可以再看一看文和学。

这里也有一组数字:南宋书院总数为442所。唐、五代、北宋共500余年间所有书院的总和(143所),也只有其总数的1/3。你能想象吗?一个封建王朝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决心在心向院学?

有一个声音躲在角落说:“别忘了,南宋是个偏安一隅的南宋。”

但另一个声音又响起来:从来不否认南宋的偏安,但千万别只看到它的偏安。

对南宋的“偏安”我一直是有些忐忑的,好在陈寅恪先生给我解了围。他认为:“华夏民族之文化,历数千年之演变,造极于赵宋之世。”这个“赵宋”当然包括南宋,我觉得老先生是给我们定了个调。

这个“调”其实和赵构选择杭州有关。只有他更清楚个中滋味,无论多少人劝,他为什么还是选择杭州——1127年,赵构在商丘建南宋,但金军侵来,无人可挡,他只得去往江南,带着妻儿、随着军士。金军一路追了700公里仍不松口,直直地又把赵构逼出杭州,迁向宁波,退至海上,转走温州……

赵构的一切都只有一个目标:安定。建炎三年(1129年),在当时那种敌嚣我消的氛围里,赵构把杭州知府衙门升为行宫、升为临安府。有人力谏定都金陵,但赵构想金陵并不安全,万一金兵再过长江,从杭州出海避难更便捷,至少还能保住一个南宋核心。

也正是这个选择,杭州变为唯一的答案。于是,设官衙、办太学、课农桑、布市井——《淳祐临安志》载,临安城内共有坊巷八十九条,街巷纵横交叉之处商店林立,御街两侧更是如此。“珠玉珍异及花果时新海鲜野味奇器,天下所无者,悉集于此。”仅9年后的绍兴八年(1138年),杭州城垣已分内城、外城:内城,即皇城,方圆九里,环绕着凤凰山,北起凤山门,南达江干,西至万松岭,东抵候潮门。外城设城门13座,南跨吴山,北截武林门,右连西湖,左靠钱塘江。

皇城是皇脉核心,这核心全在上城区域里——所有的包括建筑、技艺、市井等都是由这个根本蔓散开枝而去,失去了这个根,其他的都是不着实地之毛。用今天的无人机飞上去看,南宋皇城遗址所在地,北起西湖大道,南至宋城路,西接南山路,东抵建国南路。核心区规划面积1.2平方公里,包含宫城内——皇宫遗址、三省六部、太庙、二十三坊、鼓楼等区块;宫城外——清河坊、御街、五柳巷、劳动路等。

一个上城区就这样几乎承托了所有的南宋繁华。

这些“根”都集中在这一处,于是今天来写宋韵——无论是宋韵最“上乘”,还是宋韵最“上城”,都无可置否。

宋韵归集地,何以是此处

一边是隔江对峙的重压,另一边是绚烂瑰丽的进步,宋韵品而多味。

中国人重“根”,只有根才是本,其他的都是蔓散和开枝。现在可以抛开一切纠结,专心地谈一谈上城之于杭州宋韵了。

上城,是杭州的一个区,和杭州古都一样的年纪,是宋韵的归集地。

南宋皇宫就在这里。是的,俗人心里想象的角徵绕、珍馐盛,藏无数宝贝的皇宫。

2004年7月,已经投资了3000多万元的万松岭隧道建设确定“让路”,原因是杭州市文物考古所在2003年12月开始的抢救性考古发掘中发现:在1200余平方米的地方,有南宋时期的道路、殿址、围墙、河道、石砌水闸设施等——这就是“南宋御街”。真的会为几块破砖烂瓦而停工!这一点上我不得不佩服杭州主政者的睿智:既保证了当下的交通,又护住了一个千年的皇宫。

同时被发现的还有500多片瓷片,光是它们就足以让人咋舌。南宋迁杭后,第一时间就选址建造了修内司官窑(后有郊坛下官窑),烧制专供宫廷使用的青瓷。这就是鼎鼎大名的南宋官窑:紫口铁足、粉青釉色、冰裂纹片、薄胎厚釉。

当然还有更早之前发现的太庙、孔庙和八卦田。

上城,只有这些?不,不止——

还有素有“杭州建筑历史博物馆”之称的清河坊——以御街为脊骨,鱼骨状联系各坊巷的格局,奠定了杭州历史城区的基本空间结构。在中山路一带,这些坊巷至今仍有大量遗存,其中保存较完整的历史风貌和空间格局的街巷有近20段。史学家、考古学家又集齐研讨——老底子这么多且厚,全部保护?大家于是在上城区画了一个圈,这个圈的范围达3公顷……

杭州上城的风物、戏曲、风俗于是都融浸在了这个圈里,都有特殊的自我标签,美之若荷、精之如簧——我看到的是,拥有440行商贸的南宋人硬是把负重的生活过成了一种极致的向往。

唐人一个简单的“品茗”,到这时已被演化出斗茶、分茶、点茶等“茶百戏”;唐人行酒令,到这时已演变成小词、散曲;唐人的拉面,在这时也演化出了擀、削、拨、抿、擦、压、搓、漏、拉等十余种制法,丝鸡面、三鲜面、鱼桐皮面、盐煎面、笋泼肉面、炒鸡面、大熬面、子料浇虾面、银丝冷面等琳琅品种。这个阶段的人在吃喝以及餐具方面的要求非常高,精细贵重,甚至首创了分食制。

现在可以这样定义:对宋韵来说,上城代表了杭州。

保护和传承,韵之绵长

和以往任何王朝不一样,152年所孕蕴的宋韵内里完整地留给了现在。

比如上面提到的风物、戏曲、风俗;比如艺术、技术和建筑;比如当时的南宋留给世界的影响——浙江的海,依然是世界海上贸易的重要关口;上城的山,依然奠定着中国园林叠山审美的范式。

我知道这些——宋人的生活方式和隽永深沉的生活美学,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;宋代的文化基因藏在杭州这座城市里,藏在上城的脉络里,世世代代的杭州人以自己的方式演绎出别样精彩的韵律。

我也知道这些——从宋代的西湖到如今和谐共享的世界文化遗产;从崇文向学的浓厚氛围到当代书香浸润的阅读型杭州;从“晴窗细乳戏分茶”的惬意情趣到以茶会友的国际盛会;从繁华喧嚣的瓦舍勾栏到数智城市的宜游宜居。

但,好像还不够。传,是一种历史对当下的馈赠;承,是一种当下对过往的责任。独一无二的南宋留给我们千年难见的宋韵,我们还能做点什么?

在白苏二公帮我们进行“国内推广”,马可波罗也早把这个城市带向了世界的“HeavenCity”的当下,两个问题现在可能还需要思考:

第一个是宋韵给上城带来了什么?给杭州带来了什么?又应当如何把宋韵带给世界?

第二个是如何实现传统文化的现代表达,厚重文化的时尚表达?“处处宋韵”的另一个面是文化遗存的空间分散,我们又该如何聚沙成塔形成合力?这种合力又该如何转变为市场内涵,并真正切入到一种主动的文化传承?

当然,这些发问不是为了改变宋韵在我心里的敬仰和崇拜,相反是为了让从皇城到新城的转变中,新上城所呈现的宋韵文化、钱塘江文化和红色文化更加繁荣。

宋韵的保护和传承,上城一直在做。首先是研究,通过文化基因解码,从七百余个基本文化元素中提炼出“德寿宫遗址”“南宋官窑”“八卦田遗址”等宋韵文化元素。再是传播和转化,通过举办文化活动、开发宋韵IP文创衍生品、深化文旅融合,让宋韵文化散发新的活力和光彩。不久的将来,德寿宫遗址保护展示工程、南宋皇城大遗址保护工程、南宋博物院筹建项目,龙居寺、海潮寺、五柳巷、草桥亭、皋亭山,还有许多个散布于上城的宋韵珠玉,都将向我们奔赴而来。

宋韵从千年前向我们走来,可观,可感,可传承,可亲近。宋韵的平民化让我们感动,几乎和今天我们的生活一样。北魏敦煌壁画的飞天,很美;唐代侍女的服饰,很美。但只有宋韵之美,才能真正被我们的价值观在灵魂和世俗中接受,毕竟,我们早就对这种与生俱来的“上乘”味道萌发了天生的亲切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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