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一辈子爱喝酒。

  父亲无酒不欢。

  父亲在全村是同辈人中唱酒最多的一位“酒仙”。他也是村里的长者之一。

  父亲已七十有二了。春节期间,因为疫情的原因,我在老家安庆雷池过了最长一个假期。近一个月时间,彻底见识了父亲的酷好:三餐都喝小酒。有时一天下来,一斤酒穿肠而过。用父亲的话说:斤把酒,细捞捞的。

  酒是粮食精。饭可以不吃,酒是不能不呷的。长者的待遇,就是村子里有各种大宴小席,都会来请他。他又是一个热闹人,基本上是来之不拒的。既已上了酒席桌,他的神情会丰富起来,话头也活泛了。他一辈子好咸口,现在的酒席照顾大家的口味,于是他基本上吃菜吃得很少。有时晚上从外面吃酒回来,他还会煮点面条,填填肚子。有时母亲就跟我唠叨,我只能偸着乐。在酒宴间,有时喝得兴起,他还挑起话头,让不服输的年轻人来敬酒,豪情不减当年。小辈们知道他七八分了,就礼让着他。于是就得听他絮叨某一年去外地喝喜酒,把外乡的酒仙喝得服软的故事。

  父亲喝酒,丰俭随性。父亲能藏酒,好酒总是等好朋友、好亲戚来一起品赏。一般情况下,他喝的是散装酒头,很烈性的。父亲有一个酒缸,可以装十斤酒。里面放一些我从外地买来的三七、人参、枸杞子之类。他喝的散装酒,有一部分是东流镇的二叔买来送他的。至于好酒,以我弟弟弟媳贡献居多,弟媳正好开了一家当街杂货铺。

  父亲好酒,也爱看书。总让我想起“汉书下酒”的宋朝趣事。前年带回一本《张居正传》,他看了四五遍。春节带了一套《曾国藩传》给他,洋洋百万字,居然半个月就看完了。今年酒桌上,一家人热议圣人曾国藩。父亲开口就说:曾国藩硬是厉害得不得了,是蟒蛇精下凡。文臣当了武将。弄得我哭笑不得。我随应他,问父亲,你知道曾国藩的江北大营在哪块吗?他居然不知道。我告诉他,就在前十几年前打工看屋料子的东流中学里面。于是他大为惊叹,怪不得有古树参天,还有一个土台,一个凉亭子。母亲也来应和。又问他,曾国藩在华阳停过的事,知道不?他也有些茫然。我说他们一家老小都在华阳,当地也叫大轮码头,歇过脚。接着又聊开曾国藩任两江总督大员,去安庆上任时,夜宿华阳码头,当时的县令忙于治水,没空接待他,力主吏治的曾国藩没有开罪这位七品芝麻官。是位开明且廉洁的好官。等等。

  席间,爷仨以及侄儿们常聊点天南海北的事。父亲有时趁着酒兴说,今年等孙女考上大学了,要到孔老夫子的老家看看,再去济南看看千佛山万佛洞,替孙子孙女还还愿。偶尔也“对酒当歌,人生几何”,说些大限将至的话。我便笑语,你能活,妈妈也长寿,天天有酒喝。活到孙女上大学,活到孙儿读中科大硕士,再活到孙儿孙女辈养育下一代。

  父亲爱走动。他年轻时,是一位说书艺人。打鼓书,如今已经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了。我上小学时,就常常跟着父亲去听他说书。一般是在祠堂里。上了中学,也还偶尔去听上一段。红白喜事,必定有酒,他都是必受邀请的。在白炽灯下,他一手敲鼓,一手敲着夹板,节奏十分明快。接着,他用本地方言唱上一大段。接下来就是道白,绘声绘声地讲故事,表情十分传神。说到万马厮杀处,裂帛穿空,令人胆颤心惊;说到忠臣遭冤处,千难万难,听者有人泣不成声。说得最多的有《薛仁贵征西》《樊梨花征西》《梁红玉擂鼓败金兵》《一双绣花鞋》等等。加上母亲会唱十二折黄梅戏,爷爷能演老生,我的童年,就是浸泡在大唐大宋名臣奇女大义大勇的快意恩仇家国情怀里。

  等我成年,考上大学,第一次从南京大学回家过春节,是父亲的父亲带我去亲戚家喝酒。爷爷顿神八怪地说:可以,能喝21杯。在爷爷的加持下,我升格为“曾因酒醉鞭名马”的学子。爷爷的酒兴,传给了父亲,父亲的酒意,传给了我辈。

  小酌怡情,花间一壶酒,无事且浮一大白,是灵魂世界的欢喜。

  愿如父亲一般的天下长者,会须畅饮三两杯。